二十年中搬了几次家,一次比一次疲累。大小家电木器、厨具杂物,平日放置有度,一副与人相安无事状,待要搬挪,突觉满坑满谷,个个皆呈抵触、绝不配合貌。在没完没了的归类、收拣与捆扎后,只觉灵魂空渺,精神遁形。原来“物”如深渊,人皆深陷其中无力自拔。 其中最庞然、令我心惊的,是自己的衣饰鞋帽。起初我盘算花一两个下午必定可收纳打包完成。然当所有衣物散置于地,几乎是受到惊吓。面前几十年来穿过、珍爱过,又因年龄
一 深夜,我读着杜甫的诗,看见一粒书虫,小心地行走在书页里,漫步在一首抑扬顿挫的七律里,似乎在细心地体会着杜甫的一段心事。 它踩着平平仄仄的步子,踩着唐朝的韵律,它踏着一只虫的慢节奏,呼吸着历史深处弥漫的颓败气息,呼吸着古老的书香。 二 我感到纳闷:几十年里,我从来没有在同一页书上见过两只以上的书虫,我见过的,都是孤单的书虫。它独自睡眠、沉思、禅定、进餐、行走和发呆。它是独行侠,是喜欢独处
湖景房 看到一套湖景的房子,在一个我常去的二手房网站上,便喜欢上了。那房子临一个大湖,偏僻,安静。房子面积不大,适合做书房。看的时候就想,若是我买下来——买下——来——这个念头一起,我仿佛立即有了超能力,瞬间便跳入了这间房子。我反复地观看视频中房间的格局,就像我在房间里散步,以便设计以后的生活。 我观测客厅这一面墙的长度,是在想象我定制一整墙书柜以后的效果。书柜的门,我有新的经验,要用窄框的铝
一 你是李察·尼克逊太太吗?男士用英语问。 1961年秋天,张爱玲在台北机场刚走下飞机,遇这位深色西装的先生上前。不是,对不起。张爱玲说。她略感诧异,尼克逊太太这时候到台湾来,而且一个人来?美国前副总统尼克逊刚竞选加州州长失败,在记者招待会上说了句气话:“此后再没有尼克逊好让你们踢来踢去了。” 麦先生夫妇来接机。张爱玲《重访边城》记载,出机场不远,就是一座大庙,差不多要盖到机场里了,烧香敬礼
科技也是文化遗产 提到科学,人们总把它当成现代的事物,和历史文化遗产沾不上边。但如果我们采用广义的科学概念,把所有人类技术进步成果都称为科学,那么它显然与人类文明共始终。这样解释当然没问题,否则,“科学技术史”这门学问就不必存在了。 世界文化遗产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评定,是古迹评定的最高标准。在古代,皇室和教会最有钱,大部分世界文化遗产都是宫廷建筑,或者宗教建筑。不过,里面仍然能找到反映科技史的
竹米 “开花结果”不一定都是好事,比如竹子。竹生长六十至一百年要开花,开花结籽后就会枯死;籽落地再生竹,六年又成林。这被人们称为“换根”。 《山海经》《酉阳杂俎》《埤雅》里都有竹子开花后枯死的说法。《夜航船·花木》中还介绍了一个阻止竹子开花的办法:竹子年月久了要结竹米,赶快把它砍断,留下离地二尺的部分,打通里面的节疤,灌进狗粪,其他的竹子就不生竹米了。我没得到印证,不知是否属实。这里说的“竹米
一 最初意识到村庄有些古老的词语,是读《背影》末尾中“父亲”的信:“举箸提笔,诸多不便。”筷子,朴素而平庸,它支撑起来的生活紧凑或者松弛,是根据碗里的丰歉而定。它们平素放在“箸笼”里,笼是竹质或者木质的。本地是不产竹子的,村庄也没有这种手艺。城里的竹匠也是从外地学来的本事。每一个村庄都有靠山吃山的办法,是它们喂养了城市的情绪和技艺。最终,它们被收藏在简朴而古老的词语里,有些在无意间湮没或失传,使
这个时候还没回家的人,就要赶紧回来了。我敢肯定,此时的街道上,人会越来越多,如果你还有些恍惚,那就或许一个人影也看不到,其实人很多,只是你不再看见和知道。一些人与真正的夜行者是无缘的,哪怕他总是游荡在街面上,看见过树叶在深秋中落去,也看见过黑夜里雪色明亮,却永远不会遇到他的同类。如果是女人,那就更难以遇见她的同类。但最热闹的事永远发生在晚上。很多人厌恶却又离不开夜色,他们需要这样一种场景才能抚摸什
木楼梯已有些颓圮。房子是有灵魂的,有人住着的时候不容易腐朽,一旦人去楼空,就仿佛抽走了精气神,有了垂垂老去的那种态势。 这么说有些神秘的倾向,其实也不难理解。房子有人住的时候,我们时不时会维修,而人离开以后,房子没有人照顾,有些破损就会扩大,就一往无前地破败下去了。而人的心理会响应世事的神秘,解释得过于明白就失去了乐趣,那么,多多少少便会有所暗示:许多年来,我都对事物保持着好奇,但我不能去逾越某
一 我喜爱种花,源于童年时母亲修篱造园、种花种豆的情景记忆。酷爱建造庭园的室生犀星在《造园的人》里说:“庭园中哪怕一块山石、一棵凤仙花,也能告诉我们家庭的历史。”是的。我也种凤仙花、木槿花、牵牛花,全乎是童年乡土上散发芬芳的篱下之花。在凝视其美之外,还有一分亲切。 然而,种花人也深谙花朵如云朵,脆弱,短暂,转瞬即逝。世间好物不坚牢,彩云易散琉璃脆。种花种出闲愁几许,这是识字人在后来的事。 二
鹅黄豆生 南宋人林洪写了一本地方食谱,名曰《山家清供》,里面介绍了古代人是如何“生豆芽”的,麻烦而且隆重,他们把这种经过复杂工序生出来的豆芽叫作“鹅黄豆生”,很美。《神农本草经》则把豆芽叫作“大豆黄卷”,倒是直接形象,但意韵稍差了些。 豆芽菜是中国人的发明,迄今也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。最初人们生豆芽用黑豆,到了宋代,已经扩展至使用黄豆绿豆甚至红豆豌豆了。豆芽菜又叫如意菜,这个名字是我所喜欢的——
我热爱着无数的羊肠小道,或者幽暗深长的林荫道。最好四顾无人,寂静无声,我在这样的小道上徜徉或长时间地站立。天色昏暗,但有一小缕阳光刺破乌云,落在我的前方,像一道指引的光线,让我往大山或者树林的深处进发。或者乌云压境,大雨倾盆,我全身被雨水打湿,继续缓慢地行走在水汽淋漓的小道上,越走越遥远,背影最终消失在一片雨幕中。多么萧条而冷清的人生,只有身边的草木是蓬勃的,它们在呼啸与欢叫中拔节、生长,我因此闻
我喜欢在异乡起早,绝无要事和心事,也不是什么情结,晨练都算不上,我就是喜欢在异乡起早,出去溜达溜达。 市区料峭,视野空旷,昨夜酒残、羹冷、杯倾、人散,遗留下的,都是静物。似乎就我一个人,早早的,仿佛这才是常言所说“新的一天”。这“新”之于我,是异地之新,新鲜,新奇,不似在家,楼群、人群、街貌、相貌、光影,及至叫卖和吆喝,隔壁谁的一声咳嗽,都是重复。 皖西寿县,曾为楚之浩大郢都寿春,文化名城,成
黑暗和寂静压着我,睡眠昏天黑地,连一个短梦都不敢靠近。凌晨某个时刻,我被楼下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吵醒,疲倦使我背过身去想再睡一会儿,说话声却越来越大,越来越尖锐,时而发出兴奋的大笑。睡眼惺忪中我隐约听出,原来是小区保洁员兰姨买彩票中奖一千多元,一大早她便提前上班,焦急地将这一喜讯告知同事。只是,他俩无比愉悦地分享成果,说笑声不断,全然不顾楼上那些疲软在梦里的人,他们需要以睡眠补偿一天的劳碌。 我所居
到海里张鱼,要用丝网。 放丝网,是不乘船的。放网的时候,一头有根绳子,在下海人手上。另一头不固定。不固定的这一头,有泡沫。泡沫上有个小竹棒。竖着三角小红旗,便于看,目标明确。网到了哪里,人都看得见。 这丝网,相当于下海人在水里放的一个风筝,随潮水漂流。 涨潮,鱼向上游。落潮,鱼朝下游。开始平潮了,鱼跟着水流向下,不承想退路给网拦住,没有退路了。 这下跑不了啦!只好给网住了。 放丝网,潮水
有用与无用 陈渠珍写《艽野尘梦》,说他身处藏地,见有十人围之大树,其根广被,行人掏空后以其树根为屋,参天笔直,实在是栋梁之材。可因身处深山僻地,却无机缘成就自己为栋梁之用,只能一直在那艽野蛮地呆呆地生长,很是感叹。 圩乡有谚语:淹死的是会划水的。确实好汉刀锋险。有用,未必是好事;无用,未必就真的是一无是处。庄子说山野中有一棵大树,遗世独立。当年与它一道成长的树木成千上万,后来都因为是有用之材,
一 在成都的北城,人民北路一带,向北到火车北站,朝西至沙湾,这一大片地区以前被称为“铁半城”。“铁半城”里趴着两个巨型单位,一个是成都铁路局,一个是铁道部第二工程局,简称铁二局。1960年,我父母从北京铁道学院(今北方交通大学)毕业后分配到成都铁路局,在此工作、结婚、安家,生下我们两个女儿。我是小的那个。 之所以说是巨型单位,是因为它们里面什么都有,除了有关铁路的无数部门之外,幼儿园、中小学、
在我的理想中,城市一定要有奔腾的河流与静谧的湖泊。前者代表诗意的交流与交通,代表远方与梦想,显示白昼的力量;后者代表隐秘之美、涵养之美,代表着一座城市的夜晚、夜晚中的反光和偶尔的鸟鸣——唐宋时代的成都,正是这样一座河湖交织的内陆城市。 有史可稽的成都城市史,至少可以追溯至两千三百多年前的周赧王四年(前311)。蜀地史学家常璩在《华阳国志》中记载,以合纵联横闻名天下的张仪被派至成都,在一只神秘乌龟